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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金像獎系列] 《刺客聶隱娘》:沒有人還這樣拍電影

在「夏日國際電影節」的開幕電影會場內,導演侯孝賢說「聶隱娘」這「聶隱娘」那,不知主持是真的提醒還是說笑,指片名還有「刺客」兩個字。侯導就說,不用「刺客」啦。──他連片名都想「剪掉」。

看電影《刺客聶隱娘》,是無法子不參看相關文字資料的。看了這麼多電影,遇到這情況的機會委實不多。看電影就夠啦,電影「應該」、「有責任」說明一切,關於人物,關於故事,關於主題,關於信息,關於什麼什麼……然後才發現,一切電影「應有」的責任,都沒有了。在《聶隱娘》面前,觀眾是無法被動的。觀眾要主動,去捕捉這個經常在電影中躲在一角的唐朝女刺客,她習慣聆聽,思考,認為時機到了,自會跑出來,把想殺的人殺掉。她從沒失手,在她的劍下,沒有殺不死的人,只有她想不想殺而已。假如一心一意希望一睹聶隱娘的武功、劍法有多高強,注定是徒勞無功的,因為《刺客聶隱娘》,不是關於她要殺死幾多人,而是關於她──不想殺死的那個人。

以上這一點,大概是唯一不用參看文字資料,也能了解到的劇情。但若要了解這一點,也有條件,就是一定要看到終場,才能明白。假如提早離場了,無論是早了一小時,抑或只是早了五分鐘,都會無法了解聶隱娘的內心,而且錯過了,就再沒有機會。因為,聶隱娘已經走了,身影逐漸遠去,隱沒在山中無盡的蒼茫煙波裡。

只有堅持把《刺客聶隱娘》看到最後一分鐘,最後一秒鐘,直至畫面全黑,落幕,亮燈,戲院工作人員出來打掃,內心便會躍動起來,會捨不得電影就此完結,想知多一點關於聶隱娘的事,想知道她往後日子怎麼過、跟誰人過,想知道一個冷若冰霜的女子,最終情歸何處──不斷想不斷想,背後其實已經愛上了聶隱娘。

聶隱娘是誰?據侯孝賢所說,就是會站在樹上,有「三隻耳朵」,悄悄聽別人說話的刺客。這是侯孝賢想像出來,設計出來的形象。戲中,的確也看到這樣的一個女子,有兩場戲,充份表現出她這種個性。一場戲,待鏡頭往上揚,便能看見一個女子身影,安然坐在屋內橫樑上,聽著屋內的人說話。

另一場戲,更好像感到與聶隱娘同在。鏡頭一直置在房間的輕紗之後,面前是張震演的田季安和他的妻子,坐在牀邊說話。這場戲,鏡頭很長,二人說了很久,鏡頭沒有動,只看見風吹輕紗搖,慢慢地便會發現,連自己都代入了聶隱娘的眼睛和耳朵,悄悄地在偷聽、偷看。

當然,看的時候會懷疑,聶隱娘又不是鬼不是幽靈,她是個實體是個人,為什麼屋內的人總是沒發覺,全都是傻的嗎?但很快又會明白,這其實是一種存在的狀態。有時,有些人,不是不知道有沒有人存在,而是根本沒有在意任何人的存在。當然這些人是該死的。同理,有些人,的確可以不讓別人知道他的存在,就像一個滿懷心事的女子,她的哀與愁,只要自己知,不讓別人知。大概,從這個方向去想,也許能夠多了解聶隱娘,及關於她的種種。

聶隱娘是誰?其實是舒淇。這樣說,好像說了等於沒說,但其實真的可以從這個角度去看。這也是關乎侯孝賢拍電影的方法學。

看台灣《印刻文學生活誌》的「侯孝賢專號」,讀到侯孝賢這樣說:「拍片假使先沒有對象,沒有演員,就從劇本開始,會很累。有時侯我看到一個人,感覺很有趣,可能就讓他進來演了。我是一種直覺而已,不會太清楚,然後就大概想,假使要拍他,要寫一個什麼角色。」

讀到這裡,很清楚,就像同一篇訪問中,編劇謝海盟說:「電影裡的聶隱娘,比劇本裡的聶隱娘,更像舒淇。」聽說,劇本中的聶隱娘,是較為「聰明伶俐」的。當然不是說舒淇演不出這特質,而是侯孝賢比較想拍出「舒淇的特質」。現在看到的聶隱娘,一點也不「粗魯硬朗」,反而有點哀愁,淡淡的,而且很女性化,很有人情。再細心一點看,其實看出了聶隱娘/舒淇對愛情的本質,幽幽的,亦憂憂的。

看侯孝賢電影,很多時都是這樣。拍的是人,是演員本身,不是拍劇本中虛構的角色。或許,這樣拍戲,疑問就來了:拍電影,還要劇本還要人物描寫嗎?侯孝賢說,早在拍《南國,再見南國》時,就已經把劇本丟掉,劇本都沒有就拍了,拍三個人,高捷、林強、伊能靜。三個不是角色,是演員本身。沒有劇本,怎樣拍?侯孝賢說,把鏡頭放在那裡,由演員來演。唯一依據的,是導演的感覺。

看《刺客聶隱娘》,同時也在閱讀侯孝賢拍電影的方法學。例如,他要編劇謝海盟寫「聶隱娘電影小說」,不是為了賣錢,而是為了觀眾。關於故事、人物背景、人物與人物之間的關係,觀眾想知的,去看小說吧。他的電影,好像最吝嗇的總不是製作成本,而是劇情交代。首映禮上,侯孝賢說,是因為感到「多餘」、「長氣」,所以把拍了的,都剪掉。就好像聶隱娘應該是懂輕功的,但最後,所有身輕如燕用輕功上升落地的「威也」鏡頭,全都剪掉了。原因是:侯孝賢看後,直覺感到不應該這樣表達。

說《刺客聶隱娘》是一部由影像組合的電影,相信沒有人反對。所謂影像組合,是相信影像,相信景框會說話,完全由影像發揮魅力。《刺客聶隱娘》的影像、景框可以有很多信息,亦可以完全沒有信息,一切交由觀眾主動捕捉和想像。而侯孝賢做的,是捕捉自己的感覺。「如果現場感覺對了,事後再看還是一樣會很清楚。有些東西感覺不對,我就不想要了。」

那麼需要和相信個人感覺,是因為他感到,「荷李活電影的信息絕對是清楚的,不管是從文字還是對白,各種信息組合是非常清楚的,但我感覺那違背了影像本身的魅力。」

《刺客聶隱娘》的影像,絕對擁有令人目迷、沉思的魅力。景框以外,還有東西。看少一秒都不情願,都要重看。他說「純粹影像的東西,幾乎沒有人做了」,在商業電影範疇,原來最欠缺的是影像自由。

「現在這個世界已沒有人還這樣拍電影」。如果有參加映後座談,會發現,侯孝賢原來頗幽默,很懂說笑。

(原刊於明報星期日副刊 2015年8月28日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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