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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夢之花嫁》:明日戀愛終結時 (三)

黑木華在片末戴著一頂有耳朵的頭套,頭套剛好蓋著眼睛,變成盲目。頭套款式來自戲內虛構的社交平台「Planet」的標誌。然後,就令很多人聯想到《青春電幻物語》。

黑木華在《夢之花嫁》化名在「Planet」分享感情生活,她的內心感受,亦只在社交平台道出來,換句話說,戲中她連一個可傾訴的現實朋友也沒有。所以,連男友都要在網絡尋找。她不斷在社交平台「打打打」(字),跟《青春電幻物語》的處境和世界一模一樣,不論過去與現在,年輕人不斷在網絡世界打滾。在岩井俊二心目中,所謂青春的愛,早在《青春電幻物語》(2001)的年代,已經屬於虛擬的了。「關於莉莉周的一切」,其實都是夢,都是捉不到的虛幻。

莉莉周是來自穹蒼宇宙的聲音,她的到來,像女神,像聖母,打救浮沉情感苦海的年輕人。片初一大堆網民留言,討論莉莉周,其中一個就提到,「情人往往是傷害我最大的人」,所以需要像穹蒼一樣的女神莉莉周,來治療痛楚。

《青春電幻物語》的網絡留言,在《夢之花嫁》再度被試驗,黑木華在Planet紅塵打滾,希望能夠找到一個男人。而那個男人,在影片第一場便現身。現身之前,黑木華在街頭呆等,在她臉上卻看不到半點喜悅,只有一臉疑慮。岩井俊二用了遠拍近鏡,窺視黑木華初會網絡男人的一舉一動,其實在冷眼旁觀,而結果亦一如所料。

來自網絡的男人,既是實體又是虛幻。正如青春電幻的格言:情人往往是傷害我最大的人。描寫婚姻、愛情旁落,岩井寫得太多,拍得太多了,多到連他本人都相信,這不是預言,而是事實。

從這點出發,《夢之花嫁》跟岩井俊二早期電視單元劇的聯繫其實更深,更多關於他對愛情的世界觀,都是一脈相承,都是一場夢。不論在夢中還是夢醒,夢之終結都是悲觀與落空。

岩井在《愛的捆綁》(1994)就預言了「婚姻大夢」。岩井電影少用已婚男女做主角,戲中那一對,剛好就是,岩井還用了抽像概念手法談婚姻。豐川悅司演作家,或許正是他個人投射,作家在恰似四面牆的家,與年輕妻子山口智共同生活。丈夫寫作,妻子做家務。為了令二人單對單的生活更多姿采,豐川悅司帶了兩隻烏龜回家。動物的出現,像催化劑,改變了二人關係。

山口智子沒有因為兩隻烏龜的到來而更開朗,相反,她患了強迫捆綁症。豐川悅司在的士看著妻子,禁不住說,彼此隔膜愈來愈深。

《愛的捆綁》把婚姻看成是一個捆綁他人與自我捆綁的過程,在綁與被綁之間,衍生出來的,是在二人中間築起的一堵牆,令兩個人無法逾越。看《愛的捆綁》就感到心寒,就像豐川悅司的心情,無法明白為什麼山口智子會變成瘋子。影片的結局充滿寓意,山口智子要豐川悅司綁起她,豐川悅司當然照做,一夜過後,山口智子不見了,也沒有再出現,而豐川悅司則發現自己反過來被綁住了。

黑木華如果能早一點看岩井的電影,就會早一點知道,她在岩井電影內結婚,終歸都是沒有好結果的。岩井看來不相信男女感情,這一點在《夢之花嫁》是明顯的。男女感情之間,存在不信任。黑木華與網絡男人的信任基礎,被一場出軌的陰謀而摧毀。陰謀背後,則是由另一個女人從中作梗。

女人是情感複雜的動物,既相親亦相害。《夢之花嫁》的女人們,正是這樣子,女人愛女人,女人害女人。戲中演角色「真白」的沖繩搖滾歌手Cocco,跟《夢旅人》(1996)由搖滾歌手Chara演的角色「Coco」,根本就是一對孿生姊妹。岩井的「姊妹戲」由1996年串連到2016年,就像他唯一做主角的電影《式日》用的象徵一樣,是一條剪不斷、不斷捆綁的紅線。

兩個「Coco」,其中一個名字寫法多一個「c」,兩個角色都殊途同歸。《夢旅人》的「Coco」被父母送進精神病院,原因是,她真的有一個孿生妹妹,但姊妹互相傷害,互指對方模仿自己,Coco於是把妹妹殺掉。這種女性相殘,自然聯想到黑木華被丈夫的母親加害。當然,與之對照的,是「真白」跟母親不相往還、無法溝通的關係。

《夢旅人》讓兩男一女主角,跑在圍牆之上,尋找自由與快樂。圍牆是人與人之間隔膜的象徵。《夢旅人》的情感悲劇,跟《愛的捆綁》的婚姻悲劇一樣,都是無法跨越的有形與無形的圍牆。

岩井俊二早期電影,運用了很多象徵手法,透視男女、人際及與社會的關係,這些手法背後的意義和觀念,一直在他不同電影中扮演重要角色。《夢之花嫁》黑木華與Cocco的相遇,甚至是兩情相遇,中間也有動物催化,那是Cocco在大宅中飼養的魚,有帶毒的魔鬼魚,也有生命短暫的水母。黑木華與Cocco互相視對方為來自穹蒼的莉莉周,是拯救自己於情愛苦海的唯一慰藉。

虛擬歌手莉莉周的唱片《呼吸》,第一首歌叫《芭蕾舞姿》,岩井俊二巧妙地把虛擬歌手的故事,由《花與愛麗絲》(2004)延續,戲中兩個女孩一起跳芭蕾舞,而芭蕾情懷也在《夢之花嫁》再現,黑木華與Cocco穿起婚紗,在大宅內團團轉,岩井的姊妹淘遊戲,再一次用紅線穿起串連捆綁。不過,一切都逃不出岩井情愛觀的宿命。

《夢旅人》Chara演Coco的結局,正是《夢之花嫁》Cocco演真白的結局。芭蕾舞姿是最後的浪漫,也是死亡之吻。

無論是《愛的捆綁》的明天,抑或《夢旅人》的黃昏,還是《青春電幻物語》少男在草原聽莉莉周,全都只有今天,沒有明天。明天醒來就知道,一切只是夢。明日,就是戀愛終結時。

《夢之花嫁》黑木華經歷了兩種男歡女愛,最後一個人站露台學習放手。但,在岩井電影中,其實做《四月物語》的松隆子可能最好,活在暗戀中,從沒有得到,也就沒有失去。

(原刊於2016.3.20 明報專欄 Movie Chic Movie Style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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